钧窑笔洗

没人苛求一厢情愿的效忠。

【喻黄】十八猜 [5]

 #校园
#《水逆》镜像篇

05.

  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光线通明,空调制冷机呼呼运转。

  黄少天坐在就餐区,正对着玻璃窗,孤零零就他一个。窗外是漆黑的,滂沱的,无穷无尽的夜雨,他手里捧着杯热可可——喻文州一刻钟以前买的。

  热饮搁置的久了,温度渐凉。黄少天喝了一口,被十二分的甜度齁的直拧眉,结果这么多年,喻文州一见他情绪不对就喜欢给他灌含糖量巨高的茶饮的习惯还是没改。
  可他早就不是嗜甜的小孩子了。黄少天在桌上趴下来,望着街对面在雨水冲洗下快看不见的职高校门,脸颊慢慢鼓起来。

  时间如果倒回十分钟前,他一定撒泼打滚也不让喻文州又折返回去一趟。

  “和那种变态有什么好聊的?他再敢来找你我把他【】踩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和喻文州说的。


  男生正在解伞扣,闻言伞柄倒过来对着他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你乱来好歹也要有个限度。”

  “而且你把人打成那样,我也不可能不管。”

  “是你先瞒着我的好不好!”黄少天生气了,“你不要说的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嗯,是我不好,我现在去解决。少天也不想看我以后一直被他缠着对不对。”

  黄少天快被这变态搞出神经衰弱了,听到“缠”这个字都难受的不行,如同沼泽地里爬出无数条毒蛇,阴冷滑腻,绞的他呼吸不畅。

  喻文州看他一脸郁卒地抿起嘴角不说话了,去柜台要了杯热可可放进他手心。
  “你喝完,我就回来了。”

  

  视线落回那杯热饮上,黄少天想了想,站起来去厕所把它倒掉。
  然后他坐回原位,一边听豆大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摇着空杯子心安理得地想,喻文州怎么还不回来?

  

  雨势渐长,雨伞的作用有限。喻文州在没有遮蔽物的乱石堆前面站这么久,衣角不可避免地沾上水迹。

  肖时钦就像是掐着点打电话过来,声音响在耳机里,再被雨水一冲,差点听不见,“你事情处理干净没有?”

  绿化带里的一棵树苗被狂风吹弯,纤细的枝杈斜在喻文州眼前,细看已经断了一半。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伸出手,恰好又是一阵风,丫杈承受不住地断开,落进他等待的掌心。

  “你现在动作又这么利索了,”肖时钦说,“我还以为你要借着这个机会使劲造作,把黄少天从头到脚又搓磨一遍。”

  喻文州抬眼,睫毛上沾染了水意。不远处的男生瑟瑟从乱石堆里爬起来,对上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一张浮肿的脸因为恐惧被拉扯的更加扭曲,哪里还看的见半点疯狂膨胀的欲望和癫狂。
  处理掉一个人,就像是拂去衣襟上的尘埃一样容易。

  “其实,”喻文州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对着浑身发颤的男生说,还是对电话那头的肖时钦说,“我是真的不在意这种事情。”

  那根新绿的枝桠在他手里缓慢地折了两折,现出一道很深的瘀痕。

       “可你今天做了我没办法容忍的事。”

  “你不该让少天说那句话。”

  

  雨滴落在伞布上,声响不绝。喻文州将伞柄抬高了些,露出下颌一截过分精致的弧线。他偏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眉眼间淡淡萧索的倦意。

  “虽然我不知道他故意让黄少天说了哪句话,”那头肖时钦心情很好地说风凉话,“但是我知道你现在这种行为叫做迁怒。”
  “我迁怒错了?”喻文州有点好笑。

  “哪能,我们喻部长可是整个学校少女的梦,老师的宠儿,谁敢说您一声不对。”肖时钦不走心地给他捧哏,“可惜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少女的梦碎得这么惨,有句话怎么说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
  “你想说谁是沟渠?”喻文州笑了。

  “……奈何明月照天涯。”肖时钦镇定地改口。

  喻文州懒得接他话,指尖握着伞柄缓缓转过一周,往校门口走。

  “诶,对,有个问题我憋心里很久了,今天必须要问一问,”肖时钦说,“既然你和黄少天关系这么好,怎么在学校从没见你们说过话。搞得大家都不知道你们认识。”
  他陷入沉思,“难道是在追求偷情的刺激?”

  哪来的偷情?喻文州和他简直没道理可以讲,“我挂电话了。”


  走进便利店时黄少天还趴在那里,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校服也是潮的,湿答答贴在身上,勾出他纤瘦的腰线,细的仿佛一只手就能卡住。

  “少天。”喻文州收起伞,喊了他一声。

  黄少天从臂弯里露出乌溜溜的眼珠看他,给他展示已经空掉的杯子,“你回来晚啦。”

  就他那点小九九,喻文州瞥一眼都知道他是喝完还是倒掉了。雨一时半刻不会停,男生把杯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走到垃圾桶旁边扔掉,“吃过饭了没?”

  黄少天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小腹,“……没有,我快要饿死了。”

  几分钟后一份加热过的速食便当被搁在他面前,喻文州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低头撕开自己手里那一份的包装。
  黄少天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他转账。

  塑封打开时水蒸汽腾起,烫的他缩了下手。简餐便当里的东西很普通,一份咖喱鸡排,几朵西兰花和胡萝卜,黄少天掰开筷子,忽然觉得这样瓢泼的雨夜和他们并排着坐在一起吃两份便当的场景有点眼熟。
  他盯着喻文州的侧脸回忆半晌,“啊”了一声。

  “怎么了?”喻文州察觉到他的视线。
  “没……”黄少天把便当里的胡萝卜一股脑全夹给他,“就是想起来,初中那次打架,最后也是你来找我,而且也碰上下雨。”

  看他还有再把西兰花也夹过来的意思,喻文州慢条斯理用筷子挡了一下,“你管那叫打架?不是你单方面虐杀?”

  黄少天看着筷子尖上绿油油的一朵,沉默了。许久,道,“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以为你出事了。”
  “……也真的找了你好久。”

  

  如果说,人类的回忆也能够有颜色,‍那黄少天的童年应该是溪水洗练过的浅蓝。但要是提炼出“喻文州”这个要素,这段时光会衍变成单调的灰白也说不定。

  不幸的是,这份灰白仍旧被延续到了初中。那时候他们小升初讲究摇号,同一个片区就那么几所中学,被分在一起的概率不要太大。譬如他和喻文州,不就到了同一所初中。

  同理,和他一起升上来的还有别的小学同学,这一拨里,就刚好有从前以诋毁造谣黄少天为乐的那些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流言也是熟悉的配方。但初中的孩子,已经渐渐开始摆脱人云亦云,黄少天长的好,人又灵醒,再加上那个时候,荣耀这个游戏开始在学生间盛行,他很快学会运用自己凌驾于太多人之上的游戏技术谋求商机,干过的代打,帮人过副本,和刷JJC胜率的事不胜枚举。

  种种因素加持,就算他在谣言里被抹黑的一塌糊涂,愿意和他有交集的人也不在少数。

  来和他打交道的人,他搭是搭理,可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谁不知道,他真正在意的,走的最近的,还是隔壁班那位眉眼隽秀漂亮到不像话的优等生。

  搞的看上黄少天的小姑娘们很不开心,总感觉那个位置上站的应该是自己。

  有知情人出来泼凉水,说省省吧,人家小学就在一起玩了,光是时间你们都输在起跑线上了,再和人比比长相,成绩……哇,是不是感觉自己快移情别恋了?

  

  等着看黄少天笑话的男生都疯了。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仿佛别人的生活好过了,他们的人生就毁灭了。

  若是将小学,初中,和高中男性的恶劣程度做一个排名,初中的男生一定首当其冲,这个时间段的男生,心智尚未成熟,胆子却足够大,仗着年龄小得以规避大部分法律的惩罚,作起恶来全凭喜好,从不计后果。

  就像他们和黄少天之间明明没什么深仇大恨,可是这个人让他们丢脸了,就一定要从别的地方把场子找回来。换句话讲,黄少天越是如鱼得水,他们越是想把人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巧的是,这群男生里就有喻文州班主任的孩子。后来有一天早晨,他坐着他妈妈的车去学校上课,在后座拿着他妈妈手机摆弄的时候,突然进来一条短信。

  是一条请假的短信,大意是说突发高烧上不了课,落款是喻文州。

  男生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自以为是灵光一现,拿着他妈妈的手机,作主删掉了那条短信。

  事情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渐渐失去控制。


 

      起先课间被人叫出去时黄少天没在意,被几个男生堵在角落以后更觉好笑,“找我有事?”

  带头的那个也笑起来,用一种古怪的,带着莫名恨意的眼神看着他,问,“你知道喻文州今天没来学校吗?”


  黄少天困惑地歪了歪头,这个他还真不知道,他今天还没找过喻文州来着。

  带头的人笑得更得意了,阴冷的恶毒几乎要从他眼睛里满溢出来,“那你要不要猜猜他去哪儿了啊?”


  黄少天拧了拧眉,“这事和你们有关?”

  “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猜,”男生悠然道,似乎很享受这样玩弄别人的快感,“也许是我们在他上学路上把他骗到哪儿去了,也许我们什么也没做,又也许我们把他打的只剩一口气扔到不知道哪个没人路过的巷子里了。”


  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他将从他妈妈那里偷拿的,当初备用的那份校牌扔给黄少天,“喏,喻文州的校牌,从他身上扯下来的,送你好了。”

  黄少天接住,拿在手里瞧了一番,校牌是喻文州的,没有错。


  他趁着还没打上课铃去隔壁看了看,喻文州确实不在。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他在人教室门口站了片刻,回去了。


  午休时候黄少天去办公室找喻文州的班主任,女教师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过几天他就来了吧。”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遇见过最不负责的老师,没有之一。学生没来上课也能不闻不问,敢情出了事她不用全权负责一样。他站在那里无语了半晌,问,“麻烦能把喻文州的电话和他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给我吗?”


  他后来攥着那张写满数字的字条,借了同班同学的电话卡,蹲在公共电话旁一个一个拨过去。

  喻文州家里没人接。打他母亲的手机,语音提示关机,再打他父亲的,也是一样。


  耳边空洞急促的忙音一直在响,黄少天这时候才真正不安起来,但还远远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他把听筒放回去,转头就翻墙出校门,一个人跑到喻文州家门口敲门。


  一下又一下,他敲了小十分钟,可是一直没有人来开门,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静的像是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正午阳光烂漫,整个楼道只听得见他敲门的声音。一直到指节发疼他才停下来,那瞬间他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陷在了哪滩不知名的淤泥里。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男生说的话都是真的?

  是了,这其实说得通,这些人一直都想看他笑话,找不了他麻烦,找喻文州麻烦也是一样。喻文州,喻文州打过架吗,他会打架吗?他会吗他会吗?应该不会吧,这么多人,就算是喻文州也应付不了吧?


  雪崩的第一秒,总是以一片雪花的曳落作为开端。动摇一旦开始,惶恐只会越来越多。没有人比黄少天更清楚这个年纪的男生恶意能膨胀到什么地步,哪怕无冤无仇,热血上涌激情杀人的也不是没有。


  可如果喻文州真有什么好歹。


  命运兜兜转转,他终于又回到那个荒凉久远的长夜,那个曾被他好不容易遗忘,又在这一秒被忽然记起的,染着永远洗不掉的黑红色血迹和永失至亲的夜晚。时间张开血淋淋的豁口,逡巡一千个日日夜夜后卷土重来,狞笑着,要将他整个吞没。


  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教会他的唯一一件事情,无非是任何意外,都有可能降临在他身边每一个人身上。


  太过相似的恐惧,如同闪电劈开了他的灵魂,黄少天几乎要站不住脚。


  他攥紧衣兜里那枚小小的校牌,踉跄着跑去街边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将那三个号码翻来覆去的又打一遍。


  没人接。关机。关机。

  没人接。关机。关机。


  越拨他心思越沉,那双打游戏时稳的连微操都可以精准到毫米的手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他最后拨打了喻文州班主任的电话,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镇静,将来龙去脉和她讲了一遍,得到连敷衍都算不上的回应,“那群孩子只是在和你开玩笑而已,哪儿有这么严重,你们小孩就会想东想西。”


  那个瞬间雪花终于彻底落下来。雪崩铺天盖地,无人生还。


  放下听筒,黄少天僵直地在电话亭里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在不知所措地发呆,很快,十三岁的黄少天做了一个在现在的黄少天看来傻到冒泡的举动。

  他耗费整整一个下午,跑遍了片区附近所有医院。


  白到刺眼的光线,消毒水难闻的气息,来来往往挂号缴费的人群,病床上痛苦呻吟的躯体。无数画面在他面前晃过,他茫然地站在医院大厅的中央,一丁点脚踏实地的感觉也没有。周遭人流密集,只有他与世隔绝,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问,又问些什么,只好从楼下跑到楼上,从住院部跑到CT区。

  没有奇迹,没有偶然的如同命定的相逢。


  他找不到喻文州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黄少天没有提过,没人知道他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临近傍晚天空下起了雨,从细雨如丝到暴雨如注,拢共不过一刻钟。


  他再出现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一副刚从水里被捞起来的样子。门被他从外面推开,他站在门口,指尖发丝都在淌水,空荡的教室里人没剩几个,基本是平时不怎么安分的男生,还在嬉闹的人像是被按了暂停,灯光下望着他的那一张张脸模糊的不甚清晰。


  也许过了几秒,也许是几分钟。他那双死寂乌沉的眼睛忽然轻微地动了一下,看向了后排闹的最起劲的那个男生。

  今天早上带头挑衅他的那一个。


  黄少天终于有了动作,他走过去,语气是一种毫无起伏地静,“喻文州在哪?”


  男生没看出他的异样,只看见他落汤鸡一样的狼狈样子,心里痛快到不行,“你没找到啊?没找到就对了,都说了把他骗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了,你也不行,死心吧……”


  他的声音消失在咽喉深处,像是被突然拧断脖子的鸡。黄少天掐着他的颈项,把人掼在了后排的墙上。

  “喻文州在哪?”他又问了一遍。


  他基本没在学校里动过手。男生不知利害,在他手里挣动,握着拳头试图还手。

  黄少天掀了掀眼皮,这次没再留手。他从小打野架长大,知道揍什么地方能让人最快失去行动能力。


  直到男生惨叫一声,抱着肚子贴着墙壁滑落。其他和他一道谋划这事的男生才反应过来,纷纷朝黄少天围过来,脏话和叫骂在这间不大的教室里响彻。

  黄少天站在中间,歪了歪头看着他们靠拢,扯着唇角,勾出一个比傀儡还要诡谲的笑。



  这之后的记忆就像是断了片,黄少天很多次再回想,也只能想起蔓延了整个视野的暗红色,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那些人的血。一些男生似乎终于意识到他现在的行为毫无理智可言,开始感到害怕,护着要害和他解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喻文州在哪儿!我们没碰见过他,我们骗你的!”



  “……少天?”

  可是最后成功把他从不见底的深渊拉回来的,还是男生寡淡熟稔的嗓音。


  攥成拳头的手一下子松开来,黄少天打了个趔趄,扶住一旁的墙壁,看过去。

  过道上黑了一片,只有喻文州站的地方有一小团温暖的光亮,男生拿着一柄伞,脸色苍白,眼尾还有被高烧逼出来的潮红,他看了看黄少天,又看了一眼地上倒下的一堆,“……怎么回事?”

  声音里还带着点病态的沙哑。


  黄少天没说话,搁在墙壁上的手指收紧,眼睛睁很大地看他,眨也不敢眨。

  半晌没等到回答,喻文州将伞靠在门边,往里走了一步。

  只有这么一步,因为下一秒,他被毫无预兆扑过来的黄少天抵在了门板上。


  一霎那喻文州只来得及张开手臂接住他,沾了一手的冰凉才后知后觉黄少天全身都湿透了,他稍微有点吃惊,正想说点什么,男生已经抓着他衣襟,脸埋进他的颈窝,也是彻骨的一阵寒意,“……你今天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在抖,人也在抖,长时间以来的情绪堆积将要决堤,喻文州察觉不对,拢着他往怀里带了半步,“我发高烧,和班主任请了假。才从医院回来拿作业,怎么了,你找我?”


  “骗人。我到医院找了你一个下午都没找到。”

  “我去的私人诊所,少天去的是哪里?公立医院吗?”


  黄少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突兀就跳到另一个点上,“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你妈妈爸爸的手机也全部关机了。”

  喻文州想了想,“他们最近在B市封闭式竞标,手机全部上缴,和外界断联系。我手机……早上出门落家里了,没带。”


  ——你看,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

  但是无论如何,喻文州现在在这里。黄少天想这可能是最惊心动魄的完璧归赵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一直绷紧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你以后不能这样了,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和我说。”

  “……好,”喻文州这时候只敢顺着他,他搂住怀里终于冷静下来的男生,瞥了眼地上躺尸的那一堆,若有所思,“是不是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黄少天又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他还有点后怕,手也还是抖的,一个大活人失踪这么久也太吓人了。鼻涕血污在喻文州衣领上蹭了一片,也幸亏喻文州没嫌弃他。

  纤直的手指在他嶙峋的背脊拍了拍,男生垂着眼睫,轻言细语地哄他,“好了……我不是在这里。”


  黄少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鼻尖埋在人颈侧嗅了嗅,直到闻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沐浴露浅薄的清凉气息,才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最简单的“嗯”。

        这个喻文州是真的。


  一直等他情绪稳定下来,喻文州才放开他,去看地上一直用仇恨目光瞪着黄少天的男生,他走到男生面前,蹲下去,目光平静但冷,“你删了我发给傅老师的短信?”


  男生看着他的视线出现了一瞬间的慌神,根本没想过他这么快能猜出前因后果。


  “少天下手没分寸,可能重了点,对不住。但是擅自删掉短信,肆意造谣,引起惶恐。这种事的性质认真计较起来不比私下斗殴轻到哪儿去。不想惹麻烦,就最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少天和你们,今天谁也没见过谁……懂了吗?”



      初中生不经吓,把利害关系剥开讲个分明,已经能唬住很多人。喻文州花了几分钟把人搞定,这之后才站起来,拉着黄少天,把他领到最近的便利店去,买了杯金桔柠檬茶算是给他压惊。


  黄少天咬着吸管,一点都不安分,伸出手试图贴他的额,“……你好像还有点发烧。”

  男生瞥了他一眼,将手里便当用了点力道放在他面前,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不出所料开始秋后算账,“我也没想到我发烧的时候你能和人打起来。打起来就算了,还把自己身上弄这么多伤口。少天,你什么时候这么菜了?”


  “……”黄少天去接便当的手缩了一下,没敢吭声,看来人生病的时候脾气会变差是真的,看看喻文州就知道了。


  他跑了一个下午,肚子是真的饿瘪了,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雨也还在下。一份便当很快见了底,他放下筷子,转头去瞧喻文州。男生撑着侧脸看他,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这些痕迹,你要怎么和林阿姨交待?”


  “就……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呗。”黄少天答的含含糊糊。

  喻文州眉睫低敛,没什么表情,伸手蹭了蹭他还在流血的嘴角。


  黄少天被疼的龇牙咧嘴,又不敢躲,捂着脸颊不停吸气。

  太可怜了,喻文州一下子就没话说了。他最后还是动了动指尖,拉住“呼哧呼哧”还在吸气的人。


  “走。”

  “啊?去哪儿?”

  “找个垃圾桶,把你扔了。”

  “……”


  

  喻文州不是第一次来黄少天家。那条破旧的弄巷和低矮的平房对他来讲都不算陌生。黄少天用钥匙开了铁门,客厅只有十几平,没铺瓷砖,是最有年代感的水泥地面,潮湿的天花板中央挂着一根灯泡,幽幽散发着微弱光亮。


  “幺幺回来啦?”听见开门声,林晚从里侧没开灯的房间走出来,手还是湿淋淋的,黄少天猜她刚在洗衣服。

    “妈……”他才说一个字,林晚已经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口,“你这怎么弄的?你是不是又出去野了?”


  黄少天镇定自若,把刚才回来路上反复练习过的理由和他亲娘讲,编造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喜欢他的姑娘,以及喜欢这个姑娘因此来找他茬的男生。

  好吧。林晚擦了擦手,准备过来再仔细看看他脸上的伤有没有严重到需要上药的程度,走近了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男生,吓了一跳,“幺幺你怎么回事,文州跟着你回来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想说啊,你给我机会了吗。”黄少天喊冤。

  喻文州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噤声,从他背后走出来,“林阿姨。”


  林晚笑眯眯地应了,转头一拍黄少天的脑袋让他带着人去客厅坐,自己进了狭窄的厨房,端了杯温开水和几块切成月牙状的西瓜出来。西瓜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水杯递给了喻文州。


  然后她才有空坐下来教育黄少天,“妈妈不是不让你出去玩。但是你看你今天惹的这个,因为女孩子喜欢你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自己玩的野就算了,不许去祸害人家女孩子。”

  黄少天才拿起一牙西瓜,听见林晚这话,懵了一下,不是很懂他亲娘的这个逻辑,“不祸害女孩子,难道要祸害男孩子吗?”


  一旁喝水的喻文州顿时呛了一下,那边母子两个齐齐望过来,林晚给他递了张纸,回头剜了黄少天一眼,“我是管不了他了,文州有空一定记得帮阿姨多看着他点。”

  喻文州:“……”看着他去祸害男孩子吗。


  

  林晚还有衣服没洗完,陪他们坐了一会儿就继续去忙家务了。黄少天瞄准机会蹭到喻文州旁边,“诶,你说叔叔阿姨都去竞标了,那你家是不是没人啦,你看天这么晚了,今天就别走了?反正我的床也挤得下。”

  喻文州捧着西瓜侧头看他,黄少天眨了眨眼,趁他不注意飞快在他那块西瓜上咬了一口。

  男生笑了起来,“好。”


  

  晚些时候喻文州进去浴室,黄少天从衣柜里翻出件几乎没怎么穿过的衣服丢给他,示意人凑合一下。

  他们最后缩在黄少天那张小小的床塌上,他房间里的窗户很大,望出去能看见依然滂沱的大雨,砸在塑料屋篷上,发出滴滴答答没有规律的声响。


  黄少天睁着眼睛,凝神听了一会儿,雨声太响,他因此听不清身侧男生的呼吸。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执意把喻文州留下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很小声地喊了一句,“喻文州。”

  被子被拉上去一点,男生侧了个身看他,居然醒着,“睡不着?”


  沉默许久。

  黄少天闭了闭眼,低声说,“不敢睡。”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他继续道,“就算联系不上你,我也不应该跑去打人。”


      喻文州没说话。他确实察觉到了,黄少天的反应过度了。

  ……那不像是正常人对待这种事应该有的反应。


  “对不起,”黄少天说,“我就是太害怕了。”


  他一直盯着窗外,看夜色被暴雨染的浓墨重彩,“你这么聪明,我猜你一定也很奇怪,小学时候,为什么一直到四年级,才突然传出我是捡破烂家的孩子。”

  “其实真相没那么复杂,就是那个时候我爹和人合伙做生意,被人卷款跑了,我家背债,可能得有一两千万吧,我爹把能借到的钱都借了一遍,还是不够,卖了以前的房子搬进现在这个家。”


  “我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搬出来代表什么,这个房子这么破,采光也不好,到处都是灰,脏兮兮的,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爸他终于有时间陪我了,那段时间我玩疯了,连学都不想去上,每天都是被他提着领子揪去学校的。他承诺说只要我乖乖待在学校,就带我去郊外抓萤火虫。”


  “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那种催债公司找上门,你知道的,就那些当地的地痞流氓,威胁说我爹再不还钱,就要给他点教训。”

  “那么多钱……他上哪儿这么快凑出来,他们就要来拉我走,说他多久还钱,他们就多久还他儿子。其中有个人拿着铁棍还是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想来打我,恐吓一下我爸。”


  “我那个时候特别害怕,可能哭了,喊爸爸救命。”


  雨水斜了一个角度,倾盆而下,沿着窗玻璃哗哗流淌,像是浮起水雾的眼,“……我一哭就把他吓到了,他是做生意的人,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那天像疯了一样,那么多人抓着他,怎么也没把他拦住,其实那个人肯定没想打死我的,从那个角度下去,最多打断几根肋骨。”


  “我有时候觉得命运简直像人为的,我爸扑过来护我,这棍子就直接打他后脑勺上了。”


  又一阵难言的沉默。

       喻文州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是一片干涩。


  “……后来我听医生说,脑干出血,还伤及了颈部脊椎,几乎是当场就没救了,之后救护车来,也就是把他运进太平间。”


  “我亲眼看着他被运进太平间。在医院大厅的地上坐到天快亮了才等到我妈来,叫我舅舅把我送回去。那个时候凌晨四点,房间里一点光都没有,我还奇怪,找了好久,发现是床头柜的玻璃罐里萤火虫都死掉了。”


  “后来的事都是我妈在处理,我太小了,什么也记不清楚,好像除了把我爸打死的那个人坐牢了,其他人什么事都没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睡觉,一睡觉就梦见从他后脑勺流出来的血,还是热的,沾了我一手。我一直没想明白,明明前一秒他抱着我的手还是温的,这么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下一秒说没就没了。”


  “又过了好久,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更久,有天晚上吃完饭我去洗碗,我妈忽然和我讲,说我小时候才学会走路那段时间,我爸每天带我去公园玩,我放着平坦的大路不走,非要走旁边全是石子的羊肠小道。”

   “我妈要把我抱回来,他不让,他说让我走,随便走,他看着呢,不会出事。”


  可是这条路最后断在那个天人永隔的夜晚。

  断在黄少天沾满血迹的手心里。


  “……算起来,是我把他害死了。”


  这个距离,喻文州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很冷静,没有哭腔,没有哽咽,像是平平淡淡讲一个故事,灵魂却飘在很远的地方。


  “也是那个时候,大家开始说我脏,不和我玩……难过是真的,松了口气也是真的,你肯定不知道,从那之后,我其实很不想和人再有什么牵绊和维系。”

  “你听过那句话没,说什么,‘如果能避开猛烈的喜欢,自然也不会有悲痛来袭’,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只要没有牵绊这种东西,谁生病了谁死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我就遇到你了。”

  这么多人里,只遇到了你。

  这么不讲道理,这么适逢其会。他一头栽进另一段羁绊,像是跌进再一个人间。


  

   很奇怪的,明明眼睛被喻文州蒙着,什么也看不见,黄少天却觉得眼框被刺的酸痛,“你这个人真的很有问题,给我擦脸也是,非要抓我手也是,我明明没打算和你有什么牵扯的。”

  “但是后面你拿着洗干净的校服还给我,我就改主意了。”


  “今天那群人和我说你出事了,我其实在想,果然还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变。”

  “我认识你这么久,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跑了很多家医院,结果你还不是说不见就不见了。”

  “简直像重蹈覆辙,又是被我害的。”


  可能他早该想的到,命运高抬贵手让他得到的,不管好的坏的,到最后也总是留不住的。


  “对不起,”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道歉,“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我找不到你,又等不下去。”


  “那群人,他们今天被我揍这么惨,就算被你警告这么一次,时效也不会太久。而且……他们知道我特别特别在意你这件事了。”

  “你说我幼稚也行,被迫害妄想也行,可是这种事情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再有第二次了,万一……总之我想了很久,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在学校里有交集了,我……”


  “少天。”喻文州轻声打断,勾住他单薄被单下僵直的手指,那里的肌肤冰的像一抔雪,毫无温度可言。喻文州体温一向偏凉,竟也被他冻的顿了一秒,才一点一点,将每一根手指都插进他的指缝间,蜷起收紧。

  掌心和掌心相抵,扣拢的严丝合缝。


  “你也说了,那只是万一。” 


  “可我不想要万一。”

  黄少天忽然翻身望过来,四目相对,极夜里雨水泗流,他的眼睛里却燃着艳艳火光。

  “我想要你。”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在这个单薄的,冰冷的,将所有难堪过往都赤裸裸揭开的夜晚。天地间只剩下黄少天的声音,而喻文州听见每一个字,都化作烟花的尾音,在他流动的血液里怦然绽开。

  他不知道一个人要怎样把一句没有歧义的话说的心旌动摇。也可能令人心旌动摇的不是这句话,是他眼前这个人。

  少年时候的际遇往往奇妙,他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心动却只需要一个瞬间。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就算是黄少天也觉得疲乏。他勾着喻文州的手,沉默地把脸往被子里蹭了蹭,呼吸渐渐绵长,“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那个夜晚于是在无声的平静里度过,可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变了副模样,覆水难收。


  比如喻文州一闭眼,就梦见了黄少天。


  TBC.


  林晚发动技能: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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